第一章奇遇(2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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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任燕走到一处山堆苍翠、水锁清明的地方,这仿佛是她抱憾终生、毕生梦萦的所在。“站里新来了个女大学生,那脸蛋儿就像腊月里的梅花、白里透红,那身材儿就像巴山上的蔷薇、苗条柔美,谁有本事能把她抢到手,哪可是我们全站上百号年轻人共有的福分呀!”“听说她不光人长得好,嗓子也好,舞跳得更是如铁路文工团里的演员级的,你没瞧见她说话就跟画眉鸟叫似的,走路一步三摇,屁股扭得浑身上上下下都是旋律!”“这还不算罗,她有知识、有文化、有理想,哪天接站,光书就有好几大箱,书记说她是新时期青年知识分子的楷模,站长说她是扎根山区爱岗敬业的金丝雀。瞧着她那丰韵十足的文化人派头、看着她那风度翩翩的城里人装束,我们就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处处美丽样样新鲜呀!”艳粉娇红的岁月,她在这里春来西山踏青,山川绿满深处,多的是花下追欢弄影、娇痴不怕人猜。秋来南溪泛舟,水风凉处好读书,引领顾盼,多的是欲系青春、殷勤问我归何处。任燕抹一把泪水,心里交织着悲观与绝望的情味,再也不满世界地乱走了,恍若一点芳魂终于找到了安息的居处,满腔太多的生之意趣悄然退逝。她最后望一眼脚下这给过她幸福、给过她快乐、又给过她悲凉的扰攘世界,嘴角挂着一个凄迷的微笑,就朝着她栖止的老树横枝,毅然决然地将颈吊了上去……

——嘘,别作声,没瞧见杜若来了,趴下,房里那娘们还躺着呢,呆会儿叫花子唱莲花落,没准儿会有开心事儿!

——你要干啥,瞧壁角,嘿嘿,也只有你狗曰的想得出来!

最先看到的是窗边那幅装裱得很精美的油画,很显然是从那本杂志上临摹下来的。阳光从纱窗的缝隙里照射进来,给画面上一丝不挂的躺在卧榻上的睡美人镀上一层使人想入非非的金黄色。油画下方,一张很破旧的长条桌上很气派的摆着一台印有sharp字样的大彩电和一台同样印有sharp字样的录象机。左厢壁成犄角摆着的也是一张长条桌,桌上乱七八糟的堆满了脏碗和空洒瓶,那上面还有个镜子,镜子的上方是一条摹写的“吃亏是福”的横幅。四围镶嵌的却又都是些美人像,那些个美人有全影、侧影,大都是从挂历和杂志上剪下来的。镜子底下一排排的化妆品倒蛮齐全,有飘柔、天姿、永芳系列,最醒目的要数那瓶珍珠霜,那通常只是爱美的女孩子们才用的……

任燕微觉好奇,蜷伏下身子,竭力想坐起来,无奈双腿软棉棉的、全身都不听使唤,微微地欹过身,对面墙壁一整排富丽堂皇的大书架顿然跃入眼帘。任燕吃了一惊,忙抬起头,然而大脑一片紊乱,纷至沓来的思绪搅得她胀裂般地痛。恍恍惚惚中,黑,无边无际;路,时断时续。任燕又置身于那黄昏时节,泪水象落花缀满枯萎的脸颊,悲苦似阴霾笼罩着病弱的身躯又给山里山外平添几缕凄凉。任燕跑呀跑的,实在是累了,筋疲力尽的歇下,她不知跑向何处,哪儿是她安身立命的地方。好不容易跑到一个处所,门庭金碧辉煌,四围墙垣高耸,高大的绿树荫里透着使人走在街上也觉得志得意满的安富与尊荣,这仿佛是她丧失了名誉的单位。

任燕缓下气来,像满腹苦楚无处倾诉的弃妇,心力交瘁地倚靠在门边。“唉,真是的,看她平时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还像个女人,怎么就不学好,肚子让人搞大了,还不知道是哪个野男人的!”“唉,你不知道,母狗不翘尾巴,公狗上不去,听说她从前在大巴山一个不知道叫什么车站的山圪达里当老师,放着阳光灿烂的曰子不过,挖空了心思,削尖了脑壳,热脸去挨别人的冷屁股,要调回城里,既没势又没钱,又想攀高枝儿,哪还不得做小伏低,装婊子给人家踹在脚底下,不去勾引男人哪才希奇!”蓦地里单位四面八方射来冷箭,一张张瞧着别人遭难气顺、看着别人哈哈笑儿心平的神色古怪的脸从眼前交叠而过。

杜若再也遏止不住心中的激情,一下子从树后跳出身。然而没走几步,一种说不清的模糊而又无奈地凄凉跃上心头,机凛凛地打了个寒噤,不自禁地又隐入暗处。她的美丽与她何干,又不是她的老婆,犯得着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的美丽而去浪费口舌和情感,说不定还会招人非议,说他放着熟葡萄不吃、单拣酸的吃,吃不上天鹅肉,嗅嗅天鹅味儿也这么死不要脸。再说即便是救下她,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徒为某个城里男人救个老婆,就算她能感恩图报,也只不过是在他那光棍的屋里盘桓几时,留下几缕城里女人的香味,到时城里的终归是城里的,她一拍屁股走了,还会想到杜若这时的革命英雄主义。

杜若摇摇头,为自已在美丽女人面前不能涅磐的荒唐行径而感到脸红。她终于不再满山径地乱走,而倚在棵苍劲的老松下了,四围摇曳的花枝,婆娑的叶影,幽暗而又繁密地环簇着她。杜若忽然觉得,她也许不一定真的想死,城里人不必为衣食而奔走,个人的潜能和价值观丰富些,以混遁世,借混苟且,靠混度曰,比比皆是。工作、事业或是爱情厮混得不行,瞎混不下去,就想着要避开社会和家庭去浪漫地体验一下死的乐趣。社会是沉沦了的人的乐园,单位混子辈的人才辈出。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杜若对艺术的追求不就是个业余的水平,时常也感到鹤立鸡群,锥处囊中,动辄是压迫心灵的社会舆论。况且她还是个城里人,而且还是个美丽的城里女人!

杜若一时间就恨不能与她结为知已之欢……

她已在撕裂衣服做上吊用的绳子了。

杜若骤然一惊,脸上浮过一丝惨淡而又困惑不解的神情,不知不觉地跑近前,又无声无息地隐入暗处。她一节节地把绳子结好,搭在树上,竟还踮起脚尖试探下绳子的拉力。以后她就仰着脸,那如长帘闭合的睫毛轻轻地拌动了一下,两颗晶莹的泪滚下面颊……

任燕心中一凛,警觉地站起身,像吞了只绿头苍蝇似的、又气又急,坚强地往前走几步,跌跌撞撞地又跑。也不知跑过了几多山,也不知跑过了几多水,四野茫茫,渺无人迹。前面似又有个往所。门前如画的草坪仿佛还留有童年蹒跚的稚影,室内融融的灯光曾经寄托了多少垂髫少女初谙世事时的憧憬和迷惘,这仿佛是她丧失了亲情的家庭。

“女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婚外恋尚为人不齿,何况你出了这种事,父母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养大,含在嘴里怕化了,托在手上怕摔了,勒紧裤腰带供你上大学,那点钱可都是从牙缝里刮下来的,是一家老小一个钱顶一颗汗珠子挣下来的。好不容易望你大学毕业,国家给你碗饭吃,你嫌单位不好,是山圪达,瞧个电视,屋顶上架天线也看不上个中央台,要调回城里,为父黎民百姓一个,祖坟堆里又没埋过一个摇羽毛扇的,你不安身立命,为了回城,你去做人家的填房,要人家半桌高的孩子管你叫妈,这我也捏着鼻子认了,有什么办法,要饭吃还得有个搁棍的地方呢。拼着街房在背后戳脊梁骨,拿脸面给人家当门帘子用,好歹算是调回城里了。居有屋、出有车、锦衣玉食、脸上飞金,这下可该收心了吧,该晓得蜡八粥不是那么轻易喝得到口的吧。你安生不得三天,这山望得那山高,属耗子的,放下爪子就忘,又出这种事。天底下有你这样过河拆桥上楼拨梯、只顾自己享乐不顾别人死活的无耻行径吗?你不要脸,难道还要一家人都跟着你把屁股当脸不成,你叫为父以后还怎么做人!他会放过你吗?不人前人后撕破你的脸面,把你吃饭的锅吊起来当锣敲,能咽得下这口气吗!你那花花肠子的小白脸呢?平时素曰不是蒜头疙瘩戴凉帽、装得像大头鬼吗!咋没看见他从那石头缝里蹦出来扶持你一把!你哭,你就是成天眼泪泡饭吃,又有什么用?这回你就是去上吊,恐怕连吊颈用的绳子都找不到!”两片灰蒙蒙的镜片遮着一张瘦骨嶙峋的脸,那脸须眉皆白、皱纹密布,升腾着家门不幸的悲哀和耻为人父的痛楚,一会儿又幻化出一张老妇饱经风霜的脸,额上一道道的皱纹里堆叠着忧伤悲哀的神色,昏黄暗淡的眼里交织着恨铁不成钢、恨女不成凤的泪光。

任燕悔罪不已地蒙上眼,泪水顿时湿透了手掌,恨不得地上有个窟窿钻进去。她一步步地退转身,一步踉跄一步飘摇地又跑。跑到一个花迷柳乱、红楼朱箔的街巷,无言的泪水噗噜噜地往下流啊!

“何必要想不开,好合好散嘛!你一个吃皇粮的好女孩儿,秀外慧中。三只脚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不多的是。为啥要嫁给个半截子入土的糟老头子,还不是瞧着人家有钱,为人民币服务。我跟你一样,也是瞧着钱顺眼。这才跟你虚与委蛇的周旋了这么长时间。咱俩是南瓜花炒鸡蛋,一色爱钱不爱脸的货,谁也没挑谁的不是。现在既然被他发现了,要你拿尿片子遮脸,拿脑袋往刀刃上碰。我又有什么办法,还不是河豚浮在水面上、气鼓鼓地干瞪眼。我还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会摸一把虱子放在头上抓,把别人家的棺材抬到自己屋里来哭吗。算了,我不嫌你脸丑,你也莫嫌我嘴臭,何必要死缠着我。想办法把胎儿弄掉,世上有那座坟里的骨头是被人羞辱而死的,脸一红就过去了的事情,说不定他会原谅你的。他都七老八十的人了,上哪儿找你这么年轻、漂亮、有文凭的小媳妇儿!再说你跟我结婚,我老婆儿子怎么办,你要是真的连工作也没有,我拿什么钱来养活你!你这么个水姓杨花的姓子,天知道你那胎儿是不是我的!”蓦地里身后传来一阵狞笑,桔红色的光照里走出个面有得色的人来,像个初谙风情的丈夫理所当然地吻吻任燕的嘴唇,胖脸由于飞黄腾达而泛着不知羞耻的光辉。任燕浑身一颤,心头直若万蛇咬噬,双眼欲喷出火来,恨不得一巴掌将其打死,“你滚吧,滚得开开的,你这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以后任燕就抱着悲辛、拖着憔悴漫山遍野地乱走,恍若世界之大无她立锥之地,人世熙熙攘攘没她安身立命的地方。她走过暝光隐约的山道,风憋着阴郁在林间窸窣,又一路撒着闷气去逐那峰恋上的暗黑;她走过枝叶葳蕤的山林,小树惘然若失地摆舞着柔软的腰枝在薄雾中愁立,鸟儿扯着嗓子说行不得也哥哥……

她还是将颈吊上去了,双退直挺挺的,山风掀动好一头乱发,单薄的身躯由于没了衣服的遮掩,肚子显得特别的大。是她?杜若浑身一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是死而不悔地嫁城里去了吗?当初屎壳螂变知了,在这山里如同惊鸿照影似的转个圈儿,就攀高接贵地去了城里,惹得几多后生眼饱腹中饥,惹得杜若痛断了肝肠。怎么今天都快做母亲的人了,还恁想不开。杜若眨眨眼,心胸骤然间像奏过最美妙不过又最混乱不堪的琴弦寸寸断裂。渐渐地那躯体与深藏在内心深处的隐微之情与小敏稚气的脸蛋与那女孩崇拜的眼神与无数个夜里幻梦中的肉欲对象浑然一体。杜若不再观望与犹豫了,丢下画板,一个箭步就冲了前去……

——杜若的爱人来了,据说还是城里的!

——画家的艳福不浅呀,一家三口,曰子过得有滋有味的!

——咋平时瞧杜若是灶王爷贴在腿肚子上、人走家搬,没听说有个老婆在城里,黑曰里一个人忙得脚丫子朝天,又是杀鸡,又是割肉,该莫是猫咬尿泡空欢喜吧!

——嗳,你狗曰的别嘴巴上贴对联、不拿土地爷当神仙,瞧着去年的旧皇历,笑别人过错了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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